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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节(第1页)

他这腿伤是为了尽孝得来的。十几年前,他父亲病重,百般寻医问药,都治不好。他想起古时孝子割股疗亲,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做药引,来救治父母。他想,百行孝为先,这正是男儿立德立威之时。因此,他去寻来一把尖刀,一咬牙,将右腿后侧的肉割下一大片来。他疼得昏死,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吓晕过去,那块肉掉到地上,竟被家里那条狗挣脱绳子,冲过来吞了去。幸而邻居听到惨叫,忙赶了过来,急寻大夫给他救治。他醒来后,知道自己那块肉竟被狗吃了,恨到极处,想立时去杀了那狗,却又下不得床。他又叫妻子拿刀来,要另割一块肉给父亲疗病,被众人死死劝住。

他爹没能吃到他的肉,没过几天就病故了。他由于下手太狠,割到了筋脉,落下伤疾,走路走快了,便要扯痛。不过,他割肉的事迹却迅即传遍坊巷,那些平素轻忽他的人,见到他都眼生敬畏。那时他入吏职没几年,才刚升到第八等中隶。上司听说他这孝举后,要擢升他三等。他却忙叩首谢拒。他知道,若自己受了这擢升,外人难免会猜疑自己割肉的用心,反倒会看轻他。他要的是真敬重。

没过两年,他娘又病危。他自然又要割肉,他知道众人都在冷眼瞧着。他妻子哭嚷着拼命不许,他将妻子锁到了卧房里。这回他有了防备,早就将那条狗打杀扔了,又请了大夫在一旁看着。为了不让众人说他厚此薄彼,他下手依然狠重。这回割的是左腿,仍是血淋淋一大块。

然而,他娘吃了这肉合的药汤,仍不见效,很快也亡故了。他孝子的威名却稳当当立了起来。

这腿伤虽让他荣耀,却也让他时常难堪。毕竟男儿威不威严,先看样貌举止。走路一瘸,威严顿时便煞了几分。不知情的人,自然会轻视他,甚而在背后嘲笑。他又不能逐个去解释这病症来由。唯一能做的,便是尽力升到吏职第一等,到那时,除了官长,便没人敢看轻他了。

只是,要做到这一条,首先得把眼下这桩“萝卜案”办好。

临到霍家茶肆前,他略放缓了脚步,让腿上的痛稍稍缓了缓,这才稳步走了进去。那店主霍祥见是他,忙迎了上来。霍祥四十来岁,微弓着身,瘦脸上赔着小心,嘴角挂着多年待客迎朋的滑笑,眼里却透着些慌。程门板最厌的便是这等神情。堂堂男人,自轻自贱,将自己弄成个滑头虾的模样。

他腿疼得厉害,进了店坐到了门边一根条凳上,板着脸吩咐:“你把那面匠的事再详细说一说。”

“唐浪儿是去年七月来我店里的,原名叫唐九,今年该有二十五六岁吧。我店里先来那个面匠那时刚辞工走了,唐浪儿是牙人鲁添儿引荐来的。这后生识眼色、人灵便,一进门见一根条凳被客人走时带斜了,他忙过去摆正。他说他会煮面,我便让他试试手。他进到厨房,没一会儿,便煮了碗辣齑面出来。味道虽算不得多好,瞧着却算过得眼。您也知道,来这一带店里吃茶吃面的多是进出城的过脚客,卖吃食,眼相比味相更要紧。我便雇了他。

“来了之后,才发觉这后生有些耍滑,时时偷些小懒,还爱四处逗引勾搭妇人,人才都叫他唐浪儿。不过,他手脚快,又会看人脸色,倒没耽误过生意,故而我就一直留着他。有回他说漏了嘴,我才知道,他这点煮面的手艺是从州桥夜市一个面摊上偷瞧来的。他原先在州桥一带做力夫,见那面摊味道好,人都爱吃,只是那摊主小本买卖,不雇人。他便天天去吃那面,边吃边偷瞧。煮面这手艺本就不难,最要紧是汤水浇头。他连吃了两三个月,几样面的煮法全都记在了肚里,便自己回去试手,试了一个来月,觉着大致不差了,便四处充面匠去应雇。您也知道,这汴京人的嘴个个都是千尝百练过的,他那点手艺在城里难立脚,他便来到这城外,甜嘴巴结鲁添儿,帮他引介到我这里。我开了半辈子茶店,倒被这外乡村人给蒙混了眼。”

“他是哪里人?”

“澶州顿丘人。”

“他昨晚什么时候不见的?”

“下午店里没客,他一个朋友来唤他,两人一起往南边去了。说是傍晚回来,可直到半夜都没见人影。今早您带了他的尸首来,才知道他竟被人杀了。”

“他那个朋友是什么人?”

“力夫店那个也被杀了的帮厨解八八。”

“哦?”

第六章轿夫

唯其寂然不动,乃能通天下之故。

——沈括

“算盘!”张用喊道。

犄角儿正躲在朱克柔书房门外,伸着头,朝里偷觑。听到喊,忙从便袋中取出一个乌木串档小算盘,可望了望区氏,不敢进这闺秀书房。张用两步过去,接过算盘,回到画案前。他先小心将朱克柔所绘那幅丝织图卷了起来,递给阿念:“小心收着。一千个你蠢累一万年,也不及这幅图之价。”

阿念刚接过去,听了这话,像是被烫到一般:“我一年工钱二十六贯四百钱,一千个我,做一万年工,那是多少钱?”

张用在算盘上飞快拨动,噼噼啪啪,从第一档逐级向左升进。自古算术皆用筹签,到近世才有了算盘。张用这算盘又是他自制的,为外出好携带,只做了九档。一直算到第九档,拨起一颗算珠后,他抬头道:“一亿两千九百一十四万一百六十三。”

“那是多少?”阿念两眼懵懂。

“我算的不是你的工钱,是你家小娘子的去向……”张用刚才想,要寻朱克柔,只有先查明那顶轿子的下落。那顶轿子出了巷子,到巷口便有三个去向,既可上桥,也可向左右两边走。每个方向往前,都有街口。街口连街口,一共有多少条路线?他极爱算术,顽心忽起,细数着沿途街口,不停累加,“从第一个巷口三个方向分别追下去,最北到新酸枣门外草垛巷,最东到广备桥,最南到梁门,各走十六个路口,连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没走完,数目已经过亿。就算满城的蚂蚁全都出来帮忙,也未必能找见你家小娘子。”

“柔儿……我找那贼店拼命去!”区氏一听,顿时哭叫着转身,朝外奔去。

阿念和犄角儿忙追了上去,张用则踱着步,笑着跟在后面。区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轿马店,那店主正在送一个租驴客人,区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领,哭嚷起来:“贼主!还我女儿!还我女儿!”

那店主惶愧之极,却又不敢挣,苦着脸叫屈:“区嫂,我也正在焦烦呢。今天赶早就亲自跑去开封府报过了案,府里已经应允差人去查。”

“你家的轿夫拐走我女儿,你在这里袖着手装良人!你把我女儿还来!”

区氏不停撕扯哭骂,那店主赤红着脸不住辩解,四周顿时围了许多人。

张用在后头一直慢慢瞧着,见人越围越多,便笑着走过去,挤进人群,大声说:“岳母,小娘子走时身上带了多少银子?”区氏听了一愣,顿时停住哭嚷。张用不等她回话,“五十两?谁找见小娘子,这五十两银子全给他?”周围的人听了,一起“喔”了一声,区氏仍愣在那里。

“还有小娘子新织的那幅刻丝——《香稻逗雀图》,原是蔡太师府上定的,也给他!”

众人又“喔”了一声,区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,茫茫然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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