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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你的世界我路过311（第1页）

1

老公公咽了气，云枝感觉天仿佛塌了一块。

老人咽气的过程，是云枝第一次有思想地目睹亲人的死亡过程。爷爷去世时，她刚刚过了三岁生日，据母亲后来说大人哭灵的时候，她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，估计是被吓哭的，云枝没有一点记忆。奶奶离世时的情景倒是隐约记得一些，奶奶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，脸上盖了黄裱纸，身上穿着和古装戏里演员穿的戏服一样的老衣。木匠在打棺材，阴阳先生在布置灵堂，里外都是忙碌的人。大门外挂了一面铜锣，阴阳派专人手持锣槌立在铜锣旁边，每来一位烧香吊丧的亲戚、朋友、乡邻，持槌人立即“铛……铛……铛”敲打三下锣，整个院子悲声四起，正在厨房蒸馍煮菜的母亲、婶娘、姑姑们似乎接到命令，停下手里的活，摘掉围裙、擦洗面手，胡乱套上白粗布孝衣，散开挽起的白头巾，嚎叫着往灵堂奔去……仿佛刚刚得到了老人去世的不幸消息。村里的小孩子都来凑热闹，云枝接应小伙伴们嘻嘻哈哈笑着模仿母亲、姑姑拉长声音干嚎，“可怜的妈妈哟，你咋一声不言喘就走了呀，你留下你的可怜娃娃咋活呀，妈妈哟，你给我答应一声呀……”逗笑了忙碌的人，有人半恼半真地责怪云枝，“死婆婆，欢媳妇，高兴得孙子跳蹦子！”云枝不知道那话的褒贬，也不明白奶奶死了究竟会怎样？更没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，只觉得家里人多热闹，尤其能吃到只有过年才蒸的白面馒头，高兴得昏天黑地的。

老公公的离世，让云枝第一次感受到和亲人阴阳两隔的悲凉，她大脑木木的，像灵魂出了窍，仿佛死掉的是自己。

云枝和刘志南从长治到达嘉峪关站时，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，月亮、星星仿佛一路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。云枝有些恍惚，记忆里并不宽阔的马路，仿佛一下宽得没有了边际，高高竖起的楼房像魔术师一甩袖子变出来的一样陌生。睡着了的整座城市被五湖四海归来的游子惊醒了，空旷的夜空下一辆辆的士疾驰而过……刘志南和一位的哥讲了半天价格，才谈好十元送他们回乡下。

刘志南摸黑推开院门，大门虚掩着，屋檐下亮着似醒似睡的昏黄灯泡，各个房间也都亮着灯，却静悄悄的。刘志南照直向父母平日住的房间走去，云枝索索地跟在后面。屋子里挤满了人:姐姐姐夫、妹妹妹夫、大哥大嫂，还有姑姑、四伯五伯，几位亲房弟兄……或站或坐或躺着，都不说话。母亲看见刘志南和云枝，哇一声就哭开了，强强被吓醒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似曾认识的妈妈，也哭开了。刘志南的眼睛在炕上的人缝里遛了两圈，没看到父亲，急了，“我爸呢？”姐姐眼泪婆娑地用手指指北房，说，“在那屋，刚清醒过来，怕吵，要舅舅一个人陪他……”云枝伸手抱起哭成小花猫一样的儿子，敷衍着表达了一下对儿子日思夜想的感情，便和刘志南去北房看望病危的老人。姐姐妹妹几个随后也跟了过去。

云枝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拧着的老人，嗷嗷呜呜呻吟的声音微弱得似乎是远处的唉叹。一年时间没见，老人已经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杆子，两只风干了的鸡爪一样的手，正在抓扒自己的胸膛。刘志南叫了一声爸，父亲稍停了扭动，睁开两只凹陷下去无神的眼睛，吃力地向声音的方向看，他看到了两团黑影，心里清楚来的是谁，但还是费劲地挣扎着眨眼睛辨认，舅舅挨近一点补充说，“姐夫，是志南和小云回来了！”

“快救我啊，疼死了……”

老人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尖刀，立即插进了云枝的胸口，疼痛是剧烈的，她心里暗骂这些亲人太狠毒了，噌地瞪大眼睛，气愤地执问空气，“老人疼成这样了，为什么不请大夫看？”她没有具体指责谁，但她强硬的口气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咯噔了一下。大家都知道云枝说话硬气，是因为她给了老人足够多的钱看病，但谁也明白老人得的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病。

“狗日的都是坏怂，都舍不得花钱给我看病！”

谁也没有想到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，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样的话。云枝也怔住了，她想起了去年出远门前老人给她说过的话，真是每个人死到临头都不想死吗？不管怎么说，她觉得至少不应该眼睁睁看着疼死老人，她手一扬对刘志南说，“赶快打12o，送医院！”

舅舅见云枝说话强势又鲁莽，心里有些不悦，又想到她毕竟算有孝心，重新换上原来的表情对刘志南说，“你们先去那边屋子商量这事，别吵你爸！”

“不能送爸去医院！万一……村子都不让进来了！”跨出父亲的屋门，大姑姐追上来说。

云枝明白大姑姐的意思，是担心老人要是去世在村子外面的话，尸体进不了村不好办葬事了。想想也对，她想起秦安老家也有这个风俗，就说，“那就请大夫来家里输液呀！”

小姑子也抢着插话，“爸的血管前天就扎不进针了，止痛药也咽不下去，屁股针打了又不起作用……”

“我就不信没有任何办法了，难道眼看着疼……”云枝没有把最后的一个死字说出来，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，刘志南大哥不失时机地接着话茬说，“得了这种病，都是把肚子饿空秕，最后疼死的。”

“没有办法啊，就等着吧，已经迷糊两天了，忽然清醒过来，应该是回光反照，这个时候千万要沉住气，不能动，按说时辰不多了！”

叔叔的话，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，都闭上了嘴。

2

老人终究没迈过那道坎，死了。

舅舅惊慌失措地在屋外敲窗玻璃，大家立即明白了咋回事，一窝蜂地涌出门。老人已经完全停止了翻滚扭动，气息尚有，但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气了。见舅舅正脚忙手乱地给父亲穿老衣，都急坏了，七手八脚地帮起忙来，刘志南插不上手，看到母亲、姐姐、妹妹哭天喊地的，心酸又烦躁，“快别嚎了，再看看还有啥落下的衣服要穿，……我记得刚才我爸的衣服不是穿好了吗？”

舅舅惭愧地擦一把额头的虚汗，说，“我姐夫叫喊热的不行，非要我给他脱了……这几天脱了穿，穿了脱的折腾几回了，我想他这次也一时半会没啥危险，就又听他的刚脱了，我打了个盹，不过，还有气……”刘志南明白舅舅的意思是还来得及给他父亲穿上寿衣，怕他抱怨父亲成了精鬼，赶紧安慰舅舅说，“没事，没事，我以为我记错了。”

一阵忙乱，终于穿好了寿衣，老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中间，铺的盖的穿的、单的夹的棉的、长袍短衫，都是几年前老伴给他缝制好的。村里有入殓经验的宋大爷已经被请来了，他冷着脸不说话不看任何人，慢条斯理地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崭新手套和口罩，盯着老人问，“还睁那么大眼睛干啥？还有啥要说的吗？”宋大爷的话，引得众人探过头来看，老人的眼睛、嘴巴确实大大地张开着。有人唏嘘老人还有放不下的心事，有人说老人太瘦了嘴巴才合不上了。宋大爷依然不和任何人搭话，抬起右手从老人眼睛上捂了三次，又从下巴往上推了三下，老人的眼睛、嘴巴依然张着。宋大爷呆了一秒不服气地又重复了两次前面的动作，显然急了，说，“快，盖脸纸呢？……”他话没说完，不知什么鬼指使云枝扑嗵一声跪在地上，哭开了，“爸——您老放心走吧，我会给妈养老送终……”，与此同时，奇迹般老人的眼皮忽闪两下闭上了，两行泪水从他凹陷的眼窝里溢出顺着两侧滚下来，同时下嘴唇也扇动了两下，合上了。气息全无。

所有的人都怔住了。

刘志南几乎惊呆了，他半天反应不过来生了什么事。云枝的举动太让他感到意外了。结婚几年了，云枝从来没有当父母的面张口叫过一声爸妈，为此事他一直心里疙里疙瘩的，嘴上没说过她，心里却没少怪，“叫声爸妈又不是能少你一块肉！”但又不愿意父母真怪她，假意在母亲面前抱怨云枝是铁嘴巴，母亲反过来开导他说，“不叫就不叫吧，像有些人嘴上叫的甜，还不是把老人当仇人似的！你们结婚没有办婚礼，本来就没给她改口的机会，不能怪她！”刘志南知道母亲说的有些人指的是大嫂，他知道母亲和大嫂的关系很僵，和云枝却亲如母女，但他觉得云枝对父母没有称呼自己脸上还是没光！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云枝第一次叫爸是这个时候、这种场合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父亲闭上眼睛的时候，有人惊叫，“云枝晕倒了！”她就被七手八脚抬到了炕上，然后就真的啥也不知道了。

云枝醒过来时，老人已经躺在了屋子中央的棺木里，盖板开着一条缝，香蜡已经在灵桌上焚烧，孝子贤孙全部跪在灵堂里，有人催“快哭，快哭，来烧纸的人了。”婆婆哭晕过去了几次，仍在嚎啕大哭。五伯对刘志南说，“你媳妇坐车几天几夜没合眼，你妈也伺候病人时间太长了，都累倒了，不要让她们跪灵也不要哭了，别人不会说啥的，快让她们在别的屋子歇着吧，你们兄弟先安顿咋办事！”

刘志南见大哥低头很认真地捣鼓哭丧棍，准备去给亲戚、邻人报丧，不和五伯搭话，刘志南想起了和大哥分家时生的分歧。父母要把他们辛苦了半辈子心血的拖拉机留作私有财产，不纳入分家的财产范围内，当然儿子照常可以使用；老二结婚以后，如果也要和他们分开单过的话，也只有使用权。附加条件是谁用谁加油。大嫂一下就炸了，她说，“如果不把拖拉机按折旧价分他们一份钱，拖拉机他们从此也不使用了，但父母到了百年也别指望他们……”

拖拉机到底还是没有参与分家，刘志南不知道嫂子的话是否还停留在当年的意思上。他领教过嫂子的凶悍泼辣，也知道哥哥对嫂子的唯命是从，而且从哥哥的表情他觉察出嫂子当年的话仍在保质期，就对五伯说，“我爸辛苦了一辈子，没活排场，送他最后一程不能寒碜。”刘志南的意思他要给父亲大办葬礼，不和哥哥商量就是不要哥哥出钱。众人赞许刘志南的孝心。刘志南也没有和云枝商量能当众夸下海口，他心里是有底的，虽然云枝挣的钱他说了不算，但他知道云枝常常同情心、爱心泛滥，能对任何一个陌生人伸手相助，他相信对亲人更是黄金不惜，再说父亲自生病以来所有的花费都是她主动给的。这是他对云枝最有把握的事。

3

整个丧事办得排场有条理。三天后，老人在祖墓坟地里占据了一个位置，一个新鲜的沙石疙瘩。他的坟墓按照长幼排在父母坟墓的左下方，右边是大哥大嫂的合墓，按理他有四个哥哥应该埋在这里的，可是二哥英年早逝未能进祖坟；三哥一生未娶没有子嗣也未能进祖坟；四哥五哥尚在世，但四哥做了上门女婿，五哥也一生未娶没有子嗣，两人逝后也都没资格进祖坟。所以，老人占据这个位置是理所当然的。送走亲朋好友，刘志南感觉院子屋子都像忽然增大了好多倍，心里不由惆怅难过，但想到几天来酒桌上墓地里到处传颂的都是他孝顺的佳话好名，心里滋滋润润的。相反大哥心里就乌七八糟的，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，指责他不孝，心里堵啊！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家，媳妇一看见就指着他鼻子大骂，“你个软蛋，凭什么让老二占了便宜还卖乖？你是你老子的长子为啥不站在前面？听听别人都说咱们啥了？往后你就把脸塞裤裆里活人吧！”

“不是你说的不管吗？”

“说你是猪脑子，还夸你聪明了，你没看见奔丧来的人都是三十、五十的随份子？老二自己不但一分钱不用掏还有剩余，并落了大孝子的好名，你呢？”

“对呀！我找老二去……”

刘志南正在给云枝如数交代花费，“华良存折上只有六千元了，我取了五千，基本都花完了，这是采购的帐目！”

“礼金收了多少？”

“差几十块就是两千六百元，算作两千六吧。”

“都给……”，云枝一歪头眼睛指向恹恹地躺在炕上的婆婆，示意刘志南把钱送过去，“咱们再挣。”

仿佛凭空“哗啦”一声，刘志南大哥歪歪扭扭手提着半瓶酒撞门进来了，比他先进来一步的是浓浓的酒气，和舌头打着卷的话，“老二，你有钱了瞧不起人是不是？可你别忘了我是老刘家的长孙长子，凭什么埋葬老爹不和我商量？……”

“五伯问怎么办事的时候，你装聋卖傻的不理睬，这会充什么大尾巴狼！……”

大哥扯开嗓门大嚷着讲了一大串自己的理由，责备刘志南故意使坏败坏他的名声，把自己耍小聪明的事掩饰得严严实实，他的错误更是摘得干干净净的。

刘志南听着气不打一处来，顺手捞起一木棍气愤地砸向大哥……软面条一样的大哥，猛地一下好像清醒了，然后两个人扭在了一起。

“你爸刚刚入土，你们就不消停，辛苦了一辈子的人，难道你们做儿子的就不能让他安稳吗？……你们要闹就先把我埋了……”母亲嚎啕大哭也制止不了两个儿子，她一头向墙壁撞去……云枝扑过去，刚好挡住了婆婆，却被婆婆一头砸得差点岔气，她气急败坏地对正在打斗的弟兄俩吼，“你们两个想要干什么？有啥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？”

大哥先停下了手，他吭吭哧哧说了半天，转着轴也没表达清楚他的意思。云枝倒是明白了他心里的小九九，直言不讳地说，“按大哥你说的要平分花费和礼金，这事不难办，完全能来及补救，埋葬老人一共花了五千元，你俩各出两千五，收回了两千六百元的礼金，你俩各分一千三百元，至于吃掉的两只羊、一头猪、蔬菜、面粉都是老人自己的，就不算钱了，现在你只要拿来一千二百元，帐就扯平了！至于别人错怪了你的事，明天我和刘志南挨家挨户去给你纠正，咋样大哥？”

刘志南听着云枝这样说，他都替大哥感到害羞而低下了头。

也许是酒精的作用，也许是顿生惭愧无颜面对，大哥变成紫膛脸，呼呼呼地坐着打起了呼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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